“殿下,时不我待。”
卫述将话题拉回了现实。
“要名正言顺地前往龙泉郡,臣需要一个身份。”
宋集薪立刻会意。
“此事易耳,我明日便上奏父皇,请旨命先生为巡查御史,代天巡狩,专司地方吏治。”
卫述却摇了摇头。
“不可。”
“巡查御史,品阶太高,动静太大,反而不美。”
“臣要的,是一个品阶不高,权力却不小,既能办事,又不起眼的身份。”
他沉吟片刻。
“东宫讲师,巡查地方文教,勘磨各地风水,为皇家猎苑选址。”
宋集薪眼睛一亮,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妙处。
这个身份,合情合理,既能掩人耳目,又能赋予卫述极大的自由度。
“好!此事,我立刻去办!”
他当即便要动身。
卫述却抬手拦住了他。
“殿下,此事看似简单,却是我等结盟之后,在朝堂上的第一步棋。”
“这一步,会遇到阻力。”
宋集薪脚步一顿,皱眉道。
“先生是说……”
卫述的目光,穿过东宫,望向了京城的某个方向。
“吏部。”
“掌管天下官吏升迁调派的吏部尚书,绝不会轻易让一个没有根基的东宫讲师,得到这样一个名不正言不顺,却能干涉地方的差事。”
“他会是殿下您,遇到的第一个麻烦。”
果不其然。
半日过去。
夜幕时分。
宋集薪快步走到卫述面前,温润的面庞略带急切。
“先生,出事了。”
“吏部尚书,驳回了。”
宋集薪有些挫败。
“理由是资历不足,于制不合。我派人去疏通,他却闭门不见,态度强硬至极!”
这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,他宋集薪这个新晋的“太子”,在吏部尚书那里,没有半分颜面。
卫述正端着一杯温茶,闻言,脸上连一丝波澜也无。
意料之中。
他露出一丝笑意。
镇定的笑容抚慰了宋集薪心头的急躁。
“殿下。”
卫述放下茶杯。
“尚书大人,不是在针对臣。”
“他是在敲打您。”
宋集薪一愣,顺势坐下。
“敲打我?”
“对。”卫述的眼神平静,早已洞悉一切,“新储初立,根基未稳。他这位掌管天下官吏的吏部天官,需要一份尊重,更需要一个让他能顺理成章点头的台阶。”
“直接答应您的请求,那是顺从。驳回之后再由您解决了他的难题,那便是人情。”
宋集薪依旧不解,眉头紧锁。
“可我能有什么难题可以帮他解决?”
卫述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。
“殿下可知,吏部尚书大人家的大公子,如今在何处任职?”
宋集薪思索片刻。
“好像……是在工部下辖的将作监,负责皇家苑囿的修缮。”
说到这里,他自己也停住了。
一个念头,电光石火般在脑海中炸开。
卫述看着他恍然的模样,缓缓点头。
“皇家猎苑年久失修,已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烂摊子。尚书公子接手此差,数月来毫无寸进,屡屡被御史台申斥,陛下也颇有微词。”
“尚书大人爱子心切,正为此事焦头烂额。”
宋集薪的呼吸陡然急促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卫述这是要他,把吏部尚书的死结,变成自己手中的活棋!
“先生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殿下明日上朝,不必再提巡查地方文教之事。”
卫述的声音平稳,运筹帷幄。
“您只需上奏,说臣于故纸堆中,偶得几分堪舆营造之术,又听闻皇家猎苑修缮不力,愿往龙泉郡等地,为我大骊勘探新的风水宝地,为陛下择一处新的猎苑,以彰显皇家威仪。”
宋集薪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。
甚至,浑身都因为这个计策而微微颤抖。
神来之笔!
此策一出,便将卫述出京的理由,从“为太子办事”,变成了“为皇帝分忧”,更是直接为吏部尚书的儿子解了围。
他若再反对,便是公然阻挠为陛下分忧的忠臣,更是将自己儿子的前途,弃之不顾。
他非但不能反对,甚至还要主动站出来,为卫述此行摇旗呐喊!
阳谋!
这是一个摆在明面上,让他根本无法拒绝的阳谋!
宋集薪站起身,对着卫述,深深一揖。
“先生之计,妙绝天下!”
“学生,这就去准备!”
……
翌日。
太和殿。
朝会的气氛与往日并无不同,依旧是为了一些钱粮赋税的琐事争论不休。
吏部尚书周巍然,肃然而立,眼观鼻,鼻观心,一副万事不萦于怀的模样。
他知道,那位新晋的“太子殿下”,今日一定会再次提及那桩任命。
而他,也早已准备好了第二套、第三套说辞,定要让这位年轻的储君知道,他吏部的大门,不是那么好进的。
就在此时。
宋集薪自皇子队列中,迈步而出。
“父皇,儿臣有本奏。”
来了。
周巍然心中冷笑一声,眼皮都未曾抬一下。
然而,宋集薪接下来说的话,却让他浑身一僵。
“父皇,京郊猎苑年久失修,有损皇家威仪。儿臣的东宫讲师卫述,于堪舆风水,营造之术上颇有心得。”
“儿臣恳请父皇,允其前往龙泉郡等地,为我大骊勘探风水,为皇家择一新苑,以备秋猎之用!”
话音落下。
整个大殿,有那么一瞬间的寂静。
无数道目光,齐刷刷地从宋集薪的身上,转移到了吏部尚书周巍然的脸上。
周巍然神色一滞,只觉得那些目光无比刺眼,脸色由白转红,又由红转青,精彩至极。
他怎么也想不到,对方竟然会从这个角度切入。
这哪里是请旨。
这分明是递过来一把刀,逼着他自己,斩断自己的后路!
龙椅之上,宋睦那深邃的眼眸中,闪过一缕极其玩味的笑意。
他看向周巍然,声音平淡。
“周爱卿,此事,你怎么看?”
周巍然只觉得口中一阵苦涩。
他能怎么看?
他还能怎么看?
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,从队列中走出,躬身,声音干涩地开口。
“回陛下……”
“太子殿下深谋远虑,为君分忧,实乃社稷之福。”
“卫讲师不辞辛劳,为国奔波,亦是忠勇可嘉。”
“臣……附议。”
最后两个字,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周巍然苦涩至极,当真是哑巴吃黄连,有苦说不出!
宋睦脸上的笑意更浓。
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宋集薪。
那眼神中,满是赞许。
不错。
懂得用势,懂得借力,懂得将敌人变成自己的助力。
短短时日,竟已有了几分帝王心术的雏形。
“准奏!”
宋睦一锤定音。
“命,东宫讲师卫述,即刻启程,巡查东南诸郡,专司皇家新苑选址事宜。沿途州府,皆需全力配合,不得有误!”
任命,当场通过。
宋集薪躬身领命,退回队列之中。
他能感觉到,身后无数道目光悄然发生变化。
有惊叹,有忌惮,更有深深的敬畏。
经卫述点拨,他漂亮地赢下了自己成为储君后的第一场朝堂博弈。
而他对那位先生的敬佩,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。
……
当夜,东宫。
身份的问题,终于尘埃落定。
卫述即将踏上前往龙泉郡的旅途。
宋集薪将一枚调动东宫卫率的虎符,郑重地交到卫述手中。
“先生此去,山高路远,龙泉郡民风彪悍,还请多带些人手,以策万全。”
卫述接过虎符,却没有立刻收起。
他凝视着宋集薪,平静地提出一个新的要求。
“殿下,人手之事,暂且不急。”
“臣此去,还需要殿下向父皇,替臣讨要几样东西。”
宋集薪立刻道:“先生但说无妨,只要是集薪能办到的,绝不推辞!”
卫述点了点头,从袖中取出一张早已写好的清单。
宋集薪接过清单,展开一看,神情却瞬间变得古怪起来。
清单上的东西,五花八门,看似风马牛不相及。
“良种耕牛三百头,铁矿石五千斤,上等煤炭一万斤……”
这些,都还算寻常。
可越往下看,宋集薪的眉头就皱得越紧。
“大骊山河舆图全本,钦天监星象堪舆古籍孤本三卷……”
这些已是寻常官员难以接触到的机密之物。
而清单的最后一项,更是让宋集薪倒吸一口凉气。
他指着那最后一行字,声音都有些变了。
“先生,您还要这个?”
那一行字,笔锋锐利,墨色深沉。
写着:皇家内库,九转续命丹,一枚。